對話 ｜ 覃海洋

以下為采訪摘要

冠軍的另一面

覃海洋中國新一代游泳選手中的核心人物。被國際泳聯盛贊為“蛙泳之王”。在世界級賽事中，為中國男子蛙泳贏得了第一塊金牌。他曾獨攬2023福岡世錦賽男子50米、100米、200米蛙泳三項金牌，并打破男子200米蛙泳世界紀錄，刷新泳壇歷史。

△覃海洋

田川：你現在是屬于放假嗎？

覃海洋：對，有幾天假期。

田川：你最長一次休息是多長時間？

覃海洋：去年奧運會比完吧，休息了可能兩個月。

田川：有沒有放縱地吃？

覃海洋: 我覺得挺放縱的，我最大的愛好就是吃。

田川：你最討厭吃什么？

覃海洋：我好像沒什么特別討厭吃的。平常來講最討厭的，可能是討厭吃食堂的飯。（全場大笑）

田川：是因為真的很難吃嗎？還是吃太多了？

覃海洋：吃太多了。

覃海洋在游泳隊有兩個外號，一個是淡定哥，一個是卷王。平日悶頭苦練少言寡語、少有情緒的他，一直是“人狠話不多”的形象。除了性格，他的游泳技術更是格外有特點。他同時稱霸50米、100米、200米蛙泳項目，相當于田徑選手包攬200 米、400米、800米冠軍，此前世界頂級蛙泳選手僅能在1-2 個距離上保持頂尖。

他的劃水次數遠低于其他選手，每一劃的推進效率極高。后程爆發力遠高于其他選手，常在后半程實現反超。他的劃水、蹬腿、轉身，被國際泳聯評價為“重新定義了現代蛙泳的技術標準”。對于中國游泳隊來說，覃海洋的出現結束了中國在男子蛙泳單人項目上長期的冠軍空白。

田川：剛才你說巴黎奧運會之后，休息了兩個月。之后去參加比賽就拿了金牌。

覃海洋：可以這么說。

田川：我看到了你剛剛嘴角有一絲絲得意的微笑。

覃海洋：是的。因為我覺得，就好像我休息也能拿金牌一樣。（全場大笑）

田川：實際上你是提前多長時間，就進入到備戰狀態了？

覃海洋：也不是說那么正式的訓練，肯定也會有一些練習。因為我不可能純玩兩個月，再回來比賽，照樣能拿金牌。肯定是有一些偷偷摸摸努力的成分在里面。

田川：你也是剛剛完成了全運會。有獲得也有遺憾，100米奪冠后，50米項目因為犯規沒有成績，然后200米項再奪冠。有網友說，感覺你的成績、狀態都很起伏，你自己怎么評判？

覃海洋：我認為，也是這樣。這就是周期，總會有往上的時候，也會有落下來的地方。首先這就是一個規律，再一個就是之前的一些傷病問題。其實就是這兩個點。去年是因為膝蓋有傷。

田川：做什么動作造成的損傷？

覃海洋：就是練多了。

田川：自己太卷，把身體練壞了？

覃海洋：可以這么說。就感覺我的膝蓋現在是一個消耗品一樣，準備好去比賽，可能越比狀況越差一點。

田川：這件事情對你來講有沒有壓力或影響？

覃海洋：有的，稍微沒那么有安全感。

田川：那怎么辦，這似乎好像不是你自己主觀能控制的。

覃海洋：我覺得這就考驗每一場的體力分配，還有戰術了。盡量地去減少傷病的影響，去把它利用好。

在剛剛結束的全運會上，覃海洋包攬了100米、200米金牌，卻在50米項目中因犯規無緣獎牌。作為中國游泳隊的標桿人物之一，覃海洋的競技狀態備受關注。兩年前，2023福岡世錦賽，是覃海洋的高光時刻。

△覃海洋 2023福岡世錦賽

那一年他24歲，在中國游泳隊總教練崔登榮的指導下，覃海洋包攬男子蛙泳50米、100米、200米三金，并打破男子蛙泳200米世界紀錄，成為世界泳壇最受矚目的新星。

當時人們對覃海洋在2024巴黎奧運會上的表現期待值到達頂峰。但隨之而來的是他在奧運會上100米 、200米單項中接連沖金失敗。

田川：你總結你巴黎奧運會的問題是什么？

覃海洋：還是焦慮，它不光是一個情緒。它會影響你的賽前備戰。比如感覺焦慮，你可能會練得更多，然后就導致受傷了。

田川：在巴黎奧運會期間，你說比完100米之后，很想放棄200米的比賽。像這種“放棄”的心態，在你的整個運動生涯當中經歷得多嗎？

覃海洋：不多。那其實是一個抉擇，不是放棄。一個是身體生病了，再一個就是之前受傷的影響。前半年的訓練其實都非常一般，壓力是非常大的。

我很清楚自己當時的狀態，肯定是做不到的，當時是很難有機會上領獎臺的。所以我想通過這個抉擇，盡可能的多去保存自己的體力，舍掉這個來保后面團體比賽的金牌。其實出發點是這樣的，并不是說我退縮了。

田川：就在你去之前，所有人對你的期望都是非常高的。你自己應該也是信心滿滿。

覃海洋：對，是的。我也是抱著很有信心的這種期待去的。

巴黎奧運會上個人項目接連失利，負面聲音撲面而來。覃海洋頂著巨大壓力站上了男子4×100米混合泳接力決賽賽場。他全力沖刺和團隊逆風翻盤奪下金牌，這是中國在這個項目上的首枚奧運金牌，更終結了美國四十年的金牌壟斷。

△覃海洋

田川：當時你100米和200米兩項成績不好，但最后男子4乘100米的時候奪了金牌，而且是中國第一次獲得這個獎項。賽前無論是心態上還是體能上，你是怎么調整自己的？

覃海洋：游泳隊的領導，我的主管教練，還有我的隊醫，當時他們對我的幫助非常大。

田川：他們跟你說了什么？

覃海洋：其實當時說的不多，因為我不喜歡別人跟我說的太多。

田川：鼓勵，安慰什么的。

覃海洋：是的，因為跟我說的太多，我反而覺得你是不是看不起我。

田川：你會跟教練、身邊的隊友或者家人，去交流你在巨大壓力之下的這種心態嗎？

覃海洋：當時沒有，我也不是特別傾向于在比賽中交流這些東西。我是一個很自傲的人，我覺得找別人說這些東西，感覺好像在示弱一樣。我會有這種感覺。

田川：你是習慣于自己去解決所有事情，去平衡內心，然后克服困難的人。

覃海洋：對，確實可以這么說。

田川：你從來沒有尋求過幫助嗎？

覃海洋：現在會更聰明地尋求幫助，但放在之前，有點一根筋吧。

田川：你覺得大家對你的這種期望，是不是也是一種巨大的壓力？

覃海洋：我一開始覺得是的。其實在賽場的時候還好，主要是在賽場外不行。因為在賽場里面還是很專注在當下的，但是一出賽場就會有各種聲音。

田川：我看你也講過，邁克爾·波爾教練也跟你說不要想太多。

覃海洋：對，就是不要覺得自己是誰。我覺得可能就是給自己帽子戴太高了。

田川：什么樣的帽子？

覃海洋：就覺得自己不能輸。

田川：就覺得我是奧運冠軍，我是蛙泳之王，我不能輸。

覃海洋：對，總是容易和自己最好的時候比。但是人不能這樣，人不能總跟自己最好的時候比，我覺得人跟自己前段時間比就可以了。今年覺得其實也沒什么，因為無論是大家的期待，還是我自己的期待，其實都是一個目標。

田川：大家越期待越關注，你壓力更大。

覃海洋：是的。

田川：你現在對自己的競技的狀態打多少分？

覃海洋：多少分我不知道，現在肯定是不滿意的。

田川：為什么？

覃海洋：還有至少三分之一提高的空間吧。我肯定是非常期待能夠再次打破世界紀錄。

田川：50米、100米、200米每一項，你都希望可以再次打破世界紀錄？

覃海洋：我相信自己有這個能力，和大家一起的努力下能做到的。

向下一次出發

覃海洋1999年出生在湖南常德石門縣，是土家族。父母從當地水泥廠下崗后，去往距離石門縣300多公里外的株洲打工，覃海洋跟隨外婆長到3歲，也被父母接到株洲生活。小時候因為有點“雞胸”，他被家人送去學游泳調整體態。9歲覃海洋在游泳上天賦初顯，被招進上海閔行少年體校。一年后又被推薦進入海軍游泳隊。誰也沒料到，當年那個強身健體的決定，竟為中國泳壇埋下了一顆“蛙王”種子。

△覃海洋與父母

田川：你是從九歲就開始游嗎，還是更小的時候？

覃海洋：我是六歲。

田川：六歲開始游，九歲就來到了上海。

覃海洋：差不多。

田川：是你在湖南的教練把你送到上海。

覃海洋：對，是的。

田川：九歲的時候是一個人來到上海嗎，還是有媽媽爸爸陪著你？

覃海洋：九歲的時候是一個人。

田川：第一次來的時候就是自己？

覃海洋：我在湖南訓練也是一個人，大概七歲吧。

田川：在湖南訓練也是一個人的意思是，你往返都是一個人，還是你就住在訓練場附近。

覃海洋：因為不在一個城市，我自己一個人住在另外一個城市。

田川：你的父母也很安心，也不會擔心你？

覃海洋：不知道，應該是放心的吧。

田川：你小小的一個人，不會想家嗎？想媽媽爸爸怎么辦？

覃海洋：會想，小時候最難的就是這個問題。

田川：你會打電話給他們嗎，會抱怨嗎？

覃海洋：那會兒基本上一周是失聯狀態，周末爸媽會來看看。

田川：你怎么習慣？你用什么方式，還是有其他途徑幫你排解？

覃海洋：沒法聯系到家里的時候就哭。后來10歲、11歲、 12歲有了手機之后就每天打電話哭。我記得小時候，每天晚上都得給媽媽打個電話。

田川：他們會跟你怎么說。

覃海洋：忘記了。

田川：他們也沒有心疼孩子說，你回來吧，咱不學了。

覃海洋：沒有說過什么回家之類的。現在看他們個性都挺溫和的，但是以前也挺狠心的。

田川：你這么想家，為什么當時還是決定要留在上海？

覃海洋：我覺得小時候很大一部分原因，還是父母的支持吧，雖然說確實很想回家，但是從家里面到上海來發展，也是一件非常不容易的事情。然后就在這種支持下堅持了下來。

田川：你那會兒有想著我就要做一個職業運動員了嗎？

覃海洋：沒有。2008年剛來的時候，我還在電視機上看北京奧運會呢。

田川：有沒有想過，我也要參加奧運會？

覃海洋：有想過，因為那會兒電視上正好有一個我們的大師兄，看到就非常激動，希望自己以后也能參加。就是憧憬能去奧運會，但并不是說希望自己以后能拿金牌。

曾對著奧運直播憧憬的少年，如今已是泳壇名將。巴黎奧運會后，覃海洋結識了新教練邁克爾·波爾。邁克爾·波爾是澳大利亞人，世界頂級教練，曾培養出拉爾金、西博姆、麥基翁等多位世界冠軍。去年年底，他開始擔任中國游泳協會顧問，參與指導多名國家隊隊員的日常訓練，覃海洋便是其中之一。

△邁克爾·波爾（右）

田川：還記得你們第一次見面是什么樣的場景嗎？

覃海洋：第一次見面，感覺好像他見到偶像了。（全場大笑）

田川：他什么表現？

覃海洋：也沒有那么夸張，開玩笑。還是非常期待我們之間的合作的。

田川：他有什么表現，讓你覺得他好像是見到偶像了？

覃海洋：因為他能把我的成績都說出來，了如指掌。

田川：對于一個教練來講，對他的學徒很熟悉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兒。

覃海洋：那個時候我還不是他的學生，只是剛見面，他還是一個外國的教練。

田川：你有沒有一點沾沾自喜？

覃海洋：那個時候確實還是比較驕傲的。

田川：他帶出了很多金牌游泳選手，也算是一個明星教練了。那在開始訓練之后，你們會因為文化或者是各種不同的原因，產生過矛盾或分歧嗎？

覃海洋：現在他跟我依然還在磨合期間，但是就是因為在磨合期間，我覺得他更多是會聽從我的想法。但其實我想的是，他能有更多的計劃。

田川：那你會反饋給他嗎？

覃海洋：會，這次比賽就是。我會要求他有一些想法，我跟著他的想法去做。

田川：結果呢？

覃海洋：結果反正不差。

田川：他的到來對你有什么樣的影響嗎？

覃海洋：夸我的時候特別多。比如每天訓練結束了，他會跟你特別認真地說，今天哪里完成得非常好。可是我總有一些地方不是很滿意，我就會覺得有這么好嗎？

田川：會覺得這是不是一種客套。

覃海洋：對，我感覺是不是有點夸張了你說的？他說一天，你可能會覺得我是不是沒那么好？但他說一個月，你就會覺得我確實還可以。

田川：給你增加了更多的信心和認可。

覃海洋：是的。

田川：你覺得這些不同的方式，會對你有更多的幫助嗎？

覃海洋：對任何一個人都會有幫助的。

△覃海洋

澳大利亞游泳協會稱波爾的離開，是他們的重大損失。波爾善于利用科技手段精準分析運動員的水下動作，并進行個性化訓練。同時他和中國泳協“以接力促單項”的理念高度一致。他的出現，為覃海洋備戰下一屆奧運會帶來了全新的可能。

田川：三年之后洛杉磯奧運會，你對自己有什么期待？

覃海洋：目標就是50、100米和200米這三個項目，在奧運會上。

田川：什么名次？

覃海洋：我現在不說名次。以前會說。

田川：為什么現在不說了？

覃海洋：嘴上留有余地吧。

田川：其實骨子里面一直在較著勁呢，偷偷地去練習，包括在放假的時候。

覃海洋：是的。

田川：你想對2028年的自己說什么？

覃海洋：加油吧。

田川：那如果是站在2028年的你，回過頭想跟2025年的你說什么嗎？

覃海洋：感謝自己這么多年來一直堅持。

田川：你身體上哪一個部位的肌肉你覺得是最強的？

覃海洋：如果是專項來看的話那應該是背闊。就是背上，肩胛兩邊這個地方，就是在胳肢窩下面。

田川：我看你的手也特別修長，這個劃水有優勢嗎？

覃海洋：這個可能是從小訓練的原因吧。像我們，還有打籃球的，不可能每個人天生手就這么大，就也不會正好手大的都當運動員。我覺得是跟運動有關系。

田川：我一直以為全部都是天生的，天選之子。

覃海洋：哪有那么多天才。

制作人：張燕

編導：伊帆

編輯：Gyoi